穆萨里又仰面望了眼划过夜空的法术遗痕。锐利的金色光束,但并不璀璨,因为那些光仅仅看起来是光,实则不会散发光芒,甚至都不会投下阴影。它们虚幻而诡异,恰似几抹突兀的油彩描绘世界的画布上。

  他吩咐部族的战士占据靠近上诺依恩的建筑群,沿着边缘处构筑工事,在能眺望内城墙塔楼和炮眼的高处设置瞭望点。然后,他离开这条街,带着一队人去巡视其它部族。

  由于斯弗拉情况逐渐稳定,人们的疯狂也有所消退。诺依恩的法兰人不再顽强抵抗,转为蜂拥逃向港口区域争抢出港的船只。萨苏莱战士们也开始回过神,明白下诺依恩的居民贫困交加,并不能收获多少战利品,放手掠夺还不如回草原游牧。不过,也有些人从贫民窟抢到了意想之外的钱财。

  穆萨里来到堆积财物的车队旁,拿剑戳了戳麻袋,袋子划破之后漏出了银质器皿,但器皿的来源确实狗坑深处。这多半是本地黑色势力的赃物了,旁边跪着一些正在乞求饶命的壮汉,从手和肌肉的特征来看是些黑帮打手。正好,这次战争死了不少人。这些打手固然算不上安分的奴隶,不适合伺候部族人生活,但带回去当奴隶战士正好合适。

  他叫来两个酋长,稍作沟通后,就和参与找出这批货的部族分了银器,然后按需要分了地上的打手,各自绑了一部分走。

  穆萨里继续往前,沿着坍塌的道路来到使诺依恩发迹的矿区旁。这里没有密密麻麻的房屋和街道,地上则堆满了煤渣和矿渣,入口挂着油灯,但还是看着很阴暗。

  他来这里是因为他知道,在这座城市,矿井才是最重要的设施。法兰人往前走出的每一步,都和他脚底的煤矿直接或间接有关。和平年代时,天寒地冻的诺依恩需要煤矿取暖,这事自然不必说,而在战争年代,对于金属冶炼和制备火药的需求也会导致煤矿的需求极度上升。无论地上发生了什么,地下的挖煤运煤的工作都是永远也不能停止的。

  这就是为什么已经破城了,还是不断有满身煤黑的矿工从矿口走出,然后挨个跪下,祈求他们宽恕。

  煤炭不是凭空出现在商队马车上的东西,也不是想去劫掠、想去花钱买就有人能让他们去抢、去买的东西。它在如今是个无可替代的资源,掌握了它的来源,才能在很大程度上掌握自己的命脉。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正是这座储量巨大的煤铁矿给诺依恩带来了如今的繁荣。

  穆萨里知道诺依恩的历史,知道在几个时代以前,诺依恩还是一个围绕煤矿建立的采掘点,后来越采越深,地势逐渐下陷形成了如今的狗坑,诺依恩也逐渐从村落变为城镇。由于定居人数众多,此地逐渐设为边防城市,由博尔吉亚家族卫戍多米尼的边疆。再后来,他们从地底的矿坑深处发现了往更远方延伸的巨大伴生矿脉,这座苦寒的城市才逐渐发展,一跃成为如今的贸易中转站和大型商业港口。

  “弄点水过来,给这些矿工把喉咙和鼻孔里的煤灰冲出来再带走。”穆萨里吩咐道,“部族人手短缺,新探出的矿都没人手采掘。我不想他们死太早。”

  当然了,对于从未经历大型采矿作业的萨苏莱人,目睹几百名矿工交班时从矿道鱼贯而出,这事其实很稀罕。他们看着像是从地底钻出的孽怪,面孔凹陷漆黑,脸上的褶子都堆满了煤灰。因为他们长期接触矿底飘扬的煤灰,很多灰都会渗入皮肤,形成永远都无法消褪的斑驳痕迹,看着就像是杂乱的纹身。

  对于这些无论在哪都靠采矿生活的人,是给诺依恩的博尔吉亚家族干活,还是给萨苏莱人干活,本质上其实没有区别。由于大草原的环境远好于下诺依恩拥挤的贫民窟,他们从法兰人的疆域迁徙到无尽草原,甚至会比以前过的更好。

  这就是为什么他们萨苏莱人的奴隶很少暴动,——如果他们在诺依恩的狗坑这种地方都能任劳任怨,又有什么理由不在大草原给萨苏莱人效劳呢?至少给他们萨苏莱人当矿工,这些人还能在出矿之后舒舒服服地清洗身体,而不是被迫顶着满脸煤灰回家吃饭。

  穆萨里擅长观察和总结其它民族的运转,思考它们的历史发展和文明变迁,这都是他自己得出的结论。

  就是这样……他穿过人群,来到矿洞口,仔细端详了一阵诺依恩的大型矿坑和他们部族领地里小型矿坑的区别。他俯下身,用手指触碰了一下满是煤渣和灰烬的地面,然后在自己指尖捻了捻。这感觉让他很舒服,事情也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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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顺利,只除了多米尼王室那无礼的要求。

  是的,他们还是没找到那个塞萨尔,各部族的搜查没有任何结果,唯一有消息的莫努克也没了踪影。在占领城市这等重大的任务中,他们竟然要为某人的私怨大动干戈?这简直荒唐至极,可是他不得不做。

  穆萨里本以为此人会待在光明正大的地方,甚至是带着主力士兵镇守城墙缺口,抵御他们的进攻,毕竟这就是此人的责任。到时候,他也会给他一个称得上荣誉的死法。他会让塞萨尔带着英勇抵抗的名声死去,算是表达自己的寥寥歉意。

  然而此人不在,无论哪里都不在。很明显,他逃跑了,可能是逃往上诺依恩,可能是逃往港口,可能是逃进了矿坑,甚至到现在也还在下诺依恩的巷道里像老鼠一样东躲西藏。

  这事很麻烦,让他异常不快。因为,如果城主的私生子真的逃走了,多米尼王室就有的跟他们讨价还价了。想象中的两军对垒斩其敌首,竟成了可笑的阴沟地里抓老鼠。为什么他要做这种事?为什么阴沟里的老鼠不能跳出来双手握剑,要求和攻占他们城市的敌方首领来场分出生死的决斗?正如他和他的父亲…….

  穆萨里摇摇头,将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赶出头脑。他带着自己的亲卫在矿道口静静站了一阵,注视深邃幽暗的矿道,思索接下来的局势。

  他看到又有人从矿道里跑出,于是吩咐部族的勇士上前戒备,把他们挨个缴械后全部带走。

  不管是什么情况,必要的警惕都不能缺乏,历史记载中有很多人死于自己的一时失察。

  数十个步兵分散开,持剑走过矿道,保持无声前行。就在此时,一道黑色激流忽然自矿道深处射出,刺穿空气和尘埃,发出尖厉刺耳的啸声。它从一队步兵身上扫过,穆萨里还没听到惨叫声他们就死了,好像盐块一样在法术中分崩离析,化作扭动的阴影,然后解体消融。

  他稍稍愣神,跟着就看到好几个被余波擦过的士兵忽然发了疯,手舞足蹈地举着手里的长剑刺向自己胸口,高呼着胜利和拯救。

  受诅的法术再一次从矿道中射出,毫无预兆地扫过另一侧,成千上万扭曲的人脸拥挤堆积,构成了这条不过手臂粗细的受诅法咒,撕扯着现实和另一个层面的界限。穆萨里迅速往后退去,萨满也立刻支起无形的防护,但他也很清楚,自己身边的萨满只是个随军萨满,无法抵挡这等规模的法术太久。

  激流砸在萨满的屏障上,拐了个弯划出弧线,一分为四绕开了他们身前无形的球面,沿着切线激射而去。然后穆萨里看到了那个男人,正是画像中的塞萨尔:此人浑身沾满血污和煤烟,正紧紧扼住一个白色恶魔的咽喉发出狂嚎。他一边嗥叫,一边把尖锐的利爪往恶魔空洞的黑色大口猛挥,砸得它面部黑血乱溅,切开道道伤痕。

  兽爪?

  似是应激一般,数道法术从恶魔身周喷涌而出,拥挤成堆的死魂灵尖啸着寻觅受害者,追逐着矿道口所有活人划出弧线,贯穿了他们的身体。他的士兵们和来不及逃走的矿工在一瞬间支离破碎,化作血腥的碎片在半空中四处飘动,然后朝着白色恶魔汇聚飞去,——人们的血肉、灵魂全都被它汲取,成了恶魔的养分。

  “你在看什么,穆萨里?”

  阿婕赫?穆萨里愕然发现,那个塞萨尔的嗥叫乃是狼嚎,他的声音也是阿婕赫的声音,跟他当年在帐篷里听到的一样清晰。

  “你是要待在那里发呆?还是要帮我把它驱逐出现实?”阿婕赫又开始嘶嚎。

  “这个人是怎么回事?你知道我们要杀他!”穆萨里喊道。

  “别管这躯体过去是谁的,他接受了我给他的力量,那现在他的身体就是我的!你该庆幸我当初没有占据你的身体!”

  “另一个阿婕赫呢?”

  “你是想帮那个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白痴,还是想帮能让你成就一切的我?她答应了这家伙用斯弗拉逼迫你们停战,只有我能从她手中争夺斯弗拉的意志!”

  这事里似乎有异常复杂的因果脉络,但穆萨里也来不及多想了。他知道另一个阿婕赫的习性,也知道这事放在她身上并不奇怪,当她选择了另一边,就意味着他也可以选择另一边了。

  于是穆萨里按了下身上的符文,拔出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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